来源:《潇湘晨报》
“要尊重每一个人的人格,包括犯错误的人以至犯罪的人,都要尊重他们的人格,通过教育和帮助,使他们获得新生,这就是我对尊严的理解.”
——温家宝
作为国内第一所专业化出监监狱,星城监狱体现出由关押型向教育型转变的行刑理念。对即将出狱的服刑人员,不能只是简单地给他们自由,或者简单地让其掌握一技之长,更应让他们在心理上真正回归并能立足于社会。而这些,不仅需要高墙内的努力,也不是出监监狱所能单独承担,更需要多部门联动,以及整个社会的包容与善意。
1月23日凌晨5点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
长沙市香樟路528号,湖南省星城监狱厚重铁门外,不少家属正翘首以待。天气寒冷,一些人不断跺脚取暖。
高墙内,戴着黑框眼镜的李彬站在队列里,眼神里闪现出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。
他在星城监狱待了三个月,此前,他在其他监狱待过更长时间。
现在,他只等铁门开启。他手里,紧紧抓着两本证书:释放证和技能培训合格证。
前者,让他重获自由。而后者,将帮助他重新立足于社会。
在这里,他是学员
2012年10月24日,当李彬第一次走进星城监狱,有些诧异。
他曾在多个监狱服刑。他印象中,监狱有着高大的围墙,铁门紧闭,戒备森严,与世隔绝。但星城监狱颠覆了他的这种印象。
星城监狱确实是一所全新的监狱。
它成立于2002年10月,投资近4000万元,除了禁闭楼、食堂、监舍等,还有教学楼、回归楼、习艺楼等“非常规”建筑。
与一般监狱处处塑造严肃形象不同,这里竭力淡化监狱氛围,力图缩小与外界的差别,减少罪犯出狱后对社会环境的陌生感。
这里的管理也相对宽松,服刑人员可以在监内超市自由购物,可以留短发,也不限制亲情接见、亲情电话等活动。
李彬说,他每次穿过操场去食堂吃饭,都能看到一墙之隔的湖南省女子监狱。女子监狱的高墙有电网,哨塔上还有武警持枪守卫。他说,他能想象那边的压抑。
星城监狱还有另一个名字——湖南省新桥职业技术培训总校,它的一个重要使命,是对临近释放的罪犯进行出监教育,每年培训3期。
出监教育包括开展技能培训、创业就业指导和职业介绍,以增强刑释人员回归社会后的竞争能力和适应能力,降低重新犯罪率。2011年以后,这里针对服刑人员的所有培训实行免费,由政府财政进行补贴。
在这里,服刑人员都有另一个身份:学员。1月17日,李彬向本报记者展示他的胸牌,上面写着“湖南省星城监狱学员证”。在这里,他们不用进行劳动改造,每天上下课、晚自习,还可以到监狱的图书馆和杂志室看书。
“我们不再被当成犯人,而是当做学员。”李彬说,他体会到一种“尊严感”。
而且,由原服刑监狱调至此处后,服刑人员可以申报减刑释放。也就是说,培训三个月后,服刑人员便能回归社会。
正因为这样,星城监狱成为很多服刑人员梦寐以求的地方。
但要进入星城监狱并不容易。
星城监狱会严格筛选服刑人员:必须改造期间“表现优秀”、余刑较短;涉恶涉黑、50岁以上及小学以下文化的服刑人员一律不收。
李彬说,因服刑期间表现优秀,他多次获得减刑,这才能通过审核进入星城监狱。
高墙内的创业计划
李彬,44岁,湖南常德人,中专学历。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说话时很斯文。
他说,他曾是当地供销社职工,单位倒闭后,家庭也生了变故,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和他离婚了。他只身去了广东,跟着社会上的朋友混日子。后来,他因犯抢劫罪被法院判刑。
他的床头放着一个小纸盒,里面装着一份判决书和两张女儿的照片。他总是掏出这两样东西,反复翻看。
李彬说,每次翻阅判决书,他都对当年的行为懊恼不已。
来到星城监狱,李彬成了数控班里年纪最大的学员。
星城监狱教育改造科科长马德良介绍,星城监狱现有8个专业,最为火爆的专业是电工、电焊、烹调。
除了专业课,还有公共课。公共课侧重于心理辅导、道德教育和礼仪培训。“公共课会教《弟子规》,还教怎么跟人打招呼。”李彬说。
专业课则分为理论和实操,结业考试时,李彬的理论和操作分别以60分和61分险过,并获得数控铣工四级职业资格证书。
马德良说,监狱还开展SYB(自主创业)培训,进行税务知识、人员管理等方面的培训,学员对此类课程很感兴趣,“几乎没有不愿意听课的”。
1月17日,星城监狱综合教学楼,记者体验了一场创业推介大赛。
讲台上,一名学员手握鼠标点击PPT,慷慨激昂地描绘一幅“蓝图”:“我有祖传秘方,计划在长沙高桥开一家保健饮茶坊,每个月的销售量为666杯……”
另一个学员的创业计划更“牛”。这名学员拥有重点本科学历,曾在湖南某市的政府机关工作。他的创业方案是一个旅游项目,开发娄底某景区旁的水库。
尽管身在监狱,他已委托狱外的亲人,与风景区管理处签好了合同。在狱中,他还找到了“创业伙伴”,一名考得特级厨师资格证的学员,决定以每年5万元的费用承包水库的餐饮设施。这个旅游项目最后获得一等奖。
据了解,10年来,星城监狱累计培训临近释放服刑人员3万余人,服刑人员就业或自主创业率接近90%,重新犯罪率仅为1.67%。一些出狱后成功创业的学员还会回来招聘。
2010年,星城监狱的经验得到高层领导的肯定,并要求在全国推广。
“你介意我坐过牢吗”
1月17日的创业推介大赛上,李彬只是静静地听着,跟着旁人一起鼓掌。他说,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,自己没有创业资金,也没有丰富人脉,出去后,他就“安安分分找份工作”。
但说得轻巧,他心里装满了太多不确定。
李彬说,越是临近出狱,他内心的焦虑和茫然就越强烈。
他已与社会隔绝8年,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恐惧感。
他说,自己被抓后,就没再见过两个女儿。那时候,她们分别只有12岁和10岁,现在,她们都上大学了。
这8年,李彬一直把女儿的照片带在身边,照片上的孩子扎着马尾辫,脸蛋红扑扑的。
“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了。”李彬说,很想她们,但出狱后,不打算去找她们,“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,没脸见她们。”
李彬的室友汪小明也越来越焦虑。他被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刑。
“你会介意我坐过牢吗?”汪小明问本报记者。
他的前女友就介意。汪小明说,到了星城监狱,离出狱不远了,自己曾兴奋地给前女友打电话,让她再给一次机会。
“但她拒绝了。她说,就算她同意,她爸妈也不会同意。”
马德良介绍,很多服刑人员回归社会时,难免会出现恐惧、焦虑、紧张和矛盾的心理。出狱后,他们表现为自卑、封闭和自我保护意识强,在融入社会时有一定难度,这是典型的“监狱型人格”。
他说,监狱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师,对服刑人员进行心理辅导。但这远远不够,在回归社会后,刑释人员所在社区和家人也应持续对其进行帮扶和矫正。
努力,不应只在高墙内
近年来,各地出监监狱如同雨后春笋。
目前,天津出监监狱已在新河区动工兴建,四川省已将锦江监狱改建成了出监监狱……此外,辽宁、山东、江西等省份也均已计划筹建出监监狱。湖南各个监狱全部设立了“出监监区”承担出监教育工作。
星城监狱调研员喻昌远撰文称,当前,对出监监狱的探索,已经不能再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而必须下定决心“架桥”过河。
他认为,国家需要从法制层面上对“出监监狱”给予确切定义,在《监狱法》中明确出监监狱的目标、任务和职能。这样做,有利于出监监狱建设走上正规化和法制化进程。他期待,通过2到3年的运行,形成全国统一的出监监狱运作模式。
喻昌远在文章中称,监狱工作已不再局限于高墙之内,星城监狱更需要不断地深化现有工作,开拓新的工作领域。
星城监狱监狱长朱汉高称,目前,监狱需要更多的教育专业型警察和相关的矫正专家,比如心理学专家、教育专家等。
朱汉高认为,如果有适宜的场地,还可充分考虑70%罪犯来自农村这一状况,增设农林、养殖类专业,满足不同层次罪犯参加职业培训的需求。
湘潭大学法学院教授欧爱民提醒,监狱应加强对服刑人员的教育和管理,使其获得的证书真正与其掌握的技能相匹配,“不能在考核方面网开一面,这无疑会使得政府的公信力下降,也不利于罪犯回归社会。”
欧爱民还称,让服刑人员顺利回归社会,不仅应让其掌握一技之长,还要在心理上让他真正回归。
“人们难免会对服刑人员有偏见,他们可能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,才能融入社会。”欧爱民认为,要帮助服刑人员走出阴影,一方面需要亲情的呵护,另一方面要有事业的支撑、社会的包容,让他们找到生活的信心。
“现在,社会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,这不是一个行政部门能够做到的,还需要社区、街道和社会各界共同建立一个帮扶网络。”
(文中服刑人员均为化名)